摘要:2021年8月26日,吴谢宇弑母案一审公开宣判。被告人吴谢宇犯故意杀人罪、诈骗罪、买卖身份证件罪,数罪并罚,决定执行死刑,剥夺政治权利终身,并处罚金人民币十万三千元。一审宣判后,吴谢宇提起上诉。
2015年7月10日17时许,吴谢宇趁母亲谢天琴回家换鞋之际,持哑铃杠连续猛击谢天琴头面部,致谢天琴死亡;后又向亲友隐瞒谢天琴已被其杀害的真相,虚构谢天琴陪同其出国交流学习,以需要生活费、学费、财力证明等理由骗取亲友144万元予以挥霍。逃亡三年多后,吴谢宇在重庆江北机场被捕。
2021年10月,27岁的吴谢宇在看守所中手写了数万字信件,分别给舅舅、姨妈以及此案涉及的被诈骗受害者。
吴谢宇在信中常用排比句和感叹号,字迹时而潦草,或书写十分密集,“不是我不认真,因为我现在是死刑犯,按照看守所规定,我24小时都要截着手铐脚镣,这对我的写字速度和笔迹有很大影响。”吴谢宇解释。长达约五万字的信件中,吴谢宇向亲友们表达了忏悔,并希望获得他们的谅解,争取“一个生的机会”。
我们从这些信中选取了7个关键词,并摘录了部分信件内容,它们通往吴谢宇呈现的另一个隐秘世界。
吴谢宇和阿姨说,自己从小就是一个“小病猫”:小时候的生活就是看病买药吃药、看病买药吃药。幼儿园时,他脖子上起了“很脏很难看的东西”,后来认为是某种皮肤病,小朋友们看到他的患处,嘲笑他:“脏死了!你离我远点,别弄到我身上!”读小学时,脖子渐渐好起来,又患上哮喘,被同学形容“喘得跟个破风箱似的”。
“我这身体怕是永远好不了了,我的身体会越来越破烂下去,最后报废我就死了。”他在信中回忆,“哮喘让我越加自卑,对我自己这小身体越加不满、愤怒、悲观、失望,这艰难喘息的身体就和废人没什么区别!”
即使上了初中,哮喘症状逐渐缓解,他认为“它”仍然潜伏在身体里某一处,随时变本加厉击垮自己。高一上学期,父亲去世后,他觉得自己已经到了杯弓蛇影的地步,只要身体哪里出了一点毛病,就觉得自己得了大病,征兆只是刚刚显现,恐惧“很快我就会像爸爸那样死去。”
吴谢宇现在将这种心理总结为“疑病症”。比如高三总复习时期,他频繁出现心慌、心悸、心绞痛,晚上严重失眠,白天极度疲惫,妈妈带他去医院,检查结果是“左心房心律不齐”,但吴谢宇不相信医生说的“不是什么大问题”,后来高考考砸也觉得是因为自己身体不好。
“自从爸爸做了手术还是死了后,我就不相信医院和医生了”,吴谢宇说,读大学后,他心慌心悸、心绞痛,“濒死感”也越加严重,有段时间经常去校医院,每次检查结果都是“心律不齐”。
他不吃医生开的药,怕一直吃药变成爸爸当年自嘲说的“药罐子”,后来,他连校医院也不再去,觉得“疑病症”已到病入膏肓地步:完了,我和爸爸当年一样无力回天了,我随时都可能突然猝死掉,就像爸爸当年突然死掉一样。
2015年上半年,吴谢宇读大三,他开始以为“我很快就会猝死,妈妈也和我一样,不想再熬下去了,妈妈很快就会自杀”,觉得他们俩唯一的归宿就“在那个世界爸爸的身边”。
编者注:2021年8月26日,福建省福州市中级人民法院经审理查明:被告人吴谢宇悲观厌世,曾产生自杀之念,其父病故后,认为母亲谢天琴生活已失去意义,于2015年上半年产生杀害谢天琴的念头,并网购作案工具。2015年7月10日17时许,吴谢宇趁谢天琴回家换鞋之际,持哑铃杠连续猛击谢天琴头面部,致谢天琴死亡。
我爸是被病魔夺去了生命,从我爸走的那天起,我就无比害怕,天天恐惧:“我这破身体随时可能会像爸爸一样得重病,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像爸爸一样突然死掉。我爸竟然都会死,说明死是一件非常容易发生、随时都会发生的事了啊!”我的“疑病症”伴随着爸爸的死而加重到了不可挽回的地步,我身体里出现的每一个小问题、异常现象都会让我被非理性、不可抑制的无限夸张扩大想象成“我身体出了大问题、得了大病,现在才刚刚开始!”
父亲因肝癌去世的消息是阿姨在电话里告诉吴谢宇的,“你爸爸出事了。”吴谢宇回忆,他当时读高一,呆呆地跟着亲戚回老家奔丧,大姑见到他,嗓子已经哭哑了:“你爸死得很痛苦,走之前一直喊疼。”她又说:“你爸走之前一直喊着你的名字小宇、小宇啊……”
“就是这两句话,让我觉得我这一生就在那一刻结束,跟着爸爸一起死了。”吴谢宇说,他觉得父亲死不瞑目,第一反应罪魁祸首是自己:父亲手术前,他曾去医院看望,只在病房里待了几分钟,就跑出去看书;父亲去世前两天,妈妈带自己回老家看爸爸,他又在房间里待了没多久,跑出去背历史书。
“为什么你们不告诉我我爸就要死了?”吴谢宇继而恨亲戚,让自己错过见父亲最后一面。
“我实在太想能在心里找几个人去怪罪,去和我一起承担分担这罪责。”吴谢宇说,他日日夜夜在想父亲的死因,他要“透过现象看本质”,最终把根源归咎于长辈们的见死不救,他后来在大学时越来越相信自己的判断:父亲治病花光了家里所有钱,不得不放弃治疗回家等死,而当时没人在经济上施以援手,“冷酷冷漠、无情无义。”
事实上,据吴谢宇父亲吴志坚同事回忆,吴家一直没有求助过,也做了较为保守的介质治疗,“放弃治疗也是因为他想在家里走。”
在吴志坚的高中校友与老同事口中,那是一个人缘很好,有些浪漫,为人豁达不看重名利的男人,也是大家聚会的粘合剂:他和吴谢宇的母亲谢天琴是同乡,隔着一条河恋爱,会去看电影打羽毛球,1994年儿子出生后,两人又一同调去福州工作。吴家生活简朴,谢天琴在学校分了房,家具一般,一家三口经常一起出席朋友的聚会,一起去南平闹花灯。而在吴谢宇的记忆里,他见到父亲的遗体时,几乎认不出来,“我的爸爸怎么会变成那样啊,一点都不像他了。”
父亲去世后,亲人们劝他“节哀顺变,照顾好妈妈就是对爸爸在天之灵的安慰”,这让吴谢宇更加痛苦,觉得他们说得轻巧,“和没事人一样”。
吴谢宇决定“带妈妈一起离开,回到那个世界爸爸的身边”后,另一个想法也随即产生,“我们家走到今天这家破人亡的地步,他们(亲友)也有责任!”“我要报复他们。”
杀害母亲后,吴谢宇以“出国留学”为由,先后从亲戚和父母的好友处借出144万元,“后来知道,他在福州挥霍,一夜花了几十万,都花在了嫖娼和赌博上。”吴志坚的同事说,案发后一段时间,吴谢宇依然会向亲友们反馈“美国的学习生活”。
吴谢宇回忆,那时在QQ聊天,阿姨说:“小宇你很棒,阿姨为你骄散。你很争气,在美国要好好照顾妈妈”。吴谢宇说他也感到羞愧内疚,但还是决定骗下去,因为这或许又是“他们对吴家虚情假意的爱”。
我猜疑你们,我揣测你们,自从我爸病逝后,我就天天在想“我爸为什么要死?我爸为什么不能活?”一开始我也懂得“是肝癌夺去了爸爸的生命”,但无数个日日夜夜钻牛角尖的瞎想瞎猜,让我在大学时竟产生了这段念头:“我爸最后是因为没钱治病,才放弃治疗回家等死的。我家的亲人们和我爸的老朋友们在我爸最后关头对我爸见死不救,他们对我们家无情无义,他们对不起我爸我妈。
我爱你们,但我对我们之间的亲情却始终抱着从虚构故事里看来的“为兄弟两肋插刀,为亲人肝脑涂地”的不切实际的幻想,我的意思是说,我对你们抱有过高的期待与要求,我完全无视了“你们已经帮了我们家太多的事实”,完全无视了“你们各自也都有各自家庭、家家有本难念的经”的现实……我对你们,因爱生怨……
这个世界上的人全都虚伪虚假、冷酷冷漠、无情无义,我和妈妈都已走到绝境了,我快要猝死了,妈妈快要自杀了,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都活不了多久了,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的每一天都是煎熬在无意义的苦海之中,我和妈妈在这个世界上早就没有家了……我和妈妈都不想再在这个世界上熬下去了,我们都只想去那个世界找爸爸了,而爸爸肯定也想我们去那个世界和他团聚,我们一家三口永不分离在那个世界过上永恒幸福的生活了……
我要带妈妈回家!我要和妈妈一起死,不,这不是死,死只是表象,其实这是回家!这是爸爸妈妈最想要的事,这是对爸爸妈妈最好的事,这是我在死前能为爸爸妈妈做的最后一件、最大最重要的事,这是让妈妈离苦得乐,这是带妈妈一起回家,所以,即使这件事再可怕,即使要为爸爸妈妈做到这件事要我犯下滔天罪孽,我也必须为爸妈做到啊!
吴谢宇认为,自己的内心一直比较封闭:以前,父母在家里说老家仙游话,吴谢宇听不懂,他想学,但父母怕影响他的普通话,也觉得听懂没必要,“大人的事情小孩不用管。”他也觉得没有可以交心的朋友。
不知道怎么去爱、自卑、不懂得和人沟通交流,他把这些归于父亲没来得及教他,父亲喊着自己的名字去世,这让吴谢宇认为他有没说完的话。如果父亲能说完遗言,可能就会告诉他,他未来的方向、应该做一个什么样的人、怎么去面对困境。
父亲没来得及教自己的属于“男人的问题”:怎么做一个合格的男人,一个男人应该做些什么——“我觉得这些问题对我极其关键,但只能去问一个男人才行。”
一次与舅舅在高速服务区吃饭时,他称当时最纠结的问题就是“爸爸为什么会死?为什么爸爸最后要放弃治疗回家等死?”但他说自己没有勇气开口,错过了向舅舅求救的机会。
在给父亲朋友的信中,吴谢宇也提到,他曾想给这位叔叔打电话求助,请教父亲走后自己心中积郁的痛苦、不解、困感、迷茫、无助、想不通的事情,好几个晚上站在大学宿舍走廊窗口拿着手机,但犹豫很久,害怕对方觉得麻烦,怕对方认为他的父母是不合格的父母,最终放弃。
后来,他假装懂了这些,连大学宿舍里,和舍友讲每一句话之前都要考虑半天,害怕被嘲笑是“废物”,更害怕“别人觉得这本该是父亲告诉儿子的”,“我绝不允许任何人觉得我爸不好。”到大二、大三,吴谢宇觉得连和人说一句话都很累、很没力气了。
吴谢宇渴望男人之间的对话,作为收信人之一的叔叔说,或许还有“对青春期的困惑”。这位叔叔是当时吴谢宇案的现场目击者和报案人之一,曾为他咨询过“性瘾”的事,他称,案发现场吴家的柴火间(指杂物间)里,曾搜出很多性工具。据媒体报道参与做笔录的相关人士回忆,警方曾发现吴谢宇手机里多部性爱视频,也购买了大量性工具。“青春期的男生这种事不好和妈妈讲。”这位叔叔回忆,专家曾和他解释“人在躁狂的时候,那方面的欲望就特别强。”
编者注:同学和同事眼中的吴谢宇与他自己的描述完全不同。综合《新京报》、澎湃新闻此前报道,吴谢宇的高中同学说,在他眼里,吴谢宇喜欢打篮球,人缘很好,比较健谈。大学同学回忆,吴谢宇会热情主动和同学打招呼,在宿舍时也会和室友谈天说地。课余时间,吴谢宇爱锻炼身体,宿舍里堆满了他买的拉伸器、仰卧起坐等辅助健身器材。他在GRE英语培训机构的工作人员回忆,吴谢宇情商也高,GRE成绩出来后,还曾与一起学习的同学分享经验。逃亡期间,在重庆酒吧共事过的同事说,他觉得吴谢宇是一个比较会处理人际关系的人。
吴谢宇把自己犯罪的根源,多次归结于小说和影视的虚幻世界。他称自己没有主见、人云亦云,从来没有自己的判断。脑中幻想的“爱”到大学时已经变得彻底扭曲颠倒,虚幻错乱。
吴谢宇在信中提到了多部文学、影视作品,《牡丹亭》《卡拉马佐夫兄弟》《盗墓笔记》……认为它们对自己的影响很深。比如他判定长辈们“虚情假意”,就是根据《天龙八部》和《英雄本色》,觉得他们应该像萧峰和虚竹、小马哥对阿豪那样,两肋插刀,不应该让爸爸在家里等死。